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版《魯迅詩集》,收錄先生詩作66首,型別豐富,有古體、絕句、律詩、騷體、新詩、打油。個人感覺,以近體詩水平最高,多有開創性佳句,如“寄意寒星荃不察,我以我血薦軒轅”“忍看朋輩成新鬼,怒向刀叢覓小詩”“所恨芳林寥落甚,春蘭秋菊不同時”“橫眉冷對千夫指,俯首甘為孺子牛”“渡盡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“心事浩茫連廣宇,於無聲處聽驚雷”“塵世蒼茫沉百感,金風蕭瑟走千官”“我有一言應記取,文章得失不由天”“何事脊令偏傲我,時隨帆頂過長天”。感覺用精巧的格律,承載了一生憂國憂民、心懷天下黎庶蒼生的心緒,具有雄渾的詩意和澎湃的情懷,完全夠得上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級別。
魯迅先生的格律詩寫的很不錯,其名篇可與唐宋詩名家比肩。其新詩(打油詩)不敢恭維。
魯迅自己就說過:“我以為好詩在唐朝就被做完了。”所以,他認為現代人再怎麼努力去寫,也寫不出唐朝那個水平。這叫做“文有代勝”,一代人有一代人擅長的文體,這是不能勉強的。
魯迅自己是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寫的詩水平很高。他生前出版了不少文集,但是從來也沒有出版過詩集。原因就是他認為自己的詩水平不夠。今天我們讀到的魯迅的詩集,實際上都是後人整理出版的,並非魯迅自己選編。
不過,魯迅出生於清朝末年,在他的青少年時代,科舉制還沒廢除。而科舉考試有一項內容就是試帖詩。也就是說,作詩是清代文人的基本功,你要是不懂得作詩,或是作詩的能力很差,那是沒有勝出的機會的。
魯迅自然也是自幼接受作詩的訓練。因此,他寫傳統詩詞的基本功是錯不了的,對仗工穩,格律、韻腳都符合要求,用典也是信手拈來。總之,他寫的古體詩絕對不至於像現在的一些人一樣毫無詩味就是了。
如果要是拿魯迅的詩和古代名家比,那當然是比不上的。不過,他的詩由於時代的原因被引用的很多,很多詩句讓人們很熟悉,這與他的詩作本來的水平並不是同一回事。
與其“坐而論道”,不如“身體力行”。
先來看看魯迅先生的幾首詩,再來評價什麼水平。
魯迅先生早年的詩;
別諸弟三首
庚子二月(1900年)
其一
謀生無奈日賓士,有弟偏教各別離。
最是令人悽絕處,孤檠長夜雨來時。(檠,此處指燈)
其二
還家未久又離家,日暮新愁分外加。
夾道萬株楊柳樹,望中都化斷腸花。
其三
從來一別又經年,萬里長風送客船。
我有一言應記取:文章得失不由天。
註解:
斷腸花:《廣群芳譜》卷三十六秋海棠,引《採蘭雜誌》:“昔有婦人懷人不見,恆灑淚於北牆之下。後灑處生草,其花甚媚,色如婦面,其葉正綠反紅,秋開,名曰斷腸花,即今秋海棠也。”
魯迅先生是兄長,三兄弟一別從此天各一方;大哥總得說點什麼。最後一句最經典,文章得失不由天。
魯迅也是“搞笑”的高手——
庚子送灶即事
(1901年)
只雞膠牙糖,典衣供瓣香。
家中無長物,豈獨少黃羊。
註解:
黃羊:《後漢書》卷62《陰識傳》:“宣帝時陰子方者,至孝有仁恩。臘日晨炊灶神形見,子方再拜受慶;家有黃羊,因以祀之。自是已(以)後,暴至鉅富……故後常以臘日祀灶而薦黃羊焉。”
陰曆臘月二十四是“小年”祭祀灶王爺;可是這時候的魯迅家裡已經破落了,拿不出什麼像樣的祭品來“打發”灶王爺。
還有一首搞笑的——
替豆萁伸冤
(1925年)
煮豆燃豆萁,萁在釜下泣。
我燼你熟了,正好辦教席。
六月五日
註解:
這首見於《華蓋集·咬文嚼字(三)》。原文說:“據考據家說,曹子建的《七步詩》是假的。但也沒有什麼大相干,姑且利用它來活剝一首,替豆萁伸冤。”
豆,其實和豆萁一樣,最後的結果還是成了別人的盤中餐;“曹魏”不是變成了“司馬”的“晉”嗎?
和李商隱一樣,魯迅先生也創作了不少“無題”詩;這是先生晚年創作的一首——
無題
(1931年)
慣於長夜過春時,挈婦將雛鬢有絲。
夢裡依稀慈母淚,城頭變幻大王旗。
忍看朋輩成新鬼,怒向刀叢覓小詩。
吟罷低眉無寫處,月光如水照緇衣。
註解:
這首詩見於《南腔北調集·為了忘卻的紀念》,為悼念“左聯”五烈士而作。
第三聯最為精彩;忍看朋輩成新鬼,怒向刀叢覓小詩——作為一介書生的魯迅除了將雜文化為匕首投向敵人以外,還能夠做些什麼呢!
郭沫若在評價魯迅先生的古體詩是這麼說的:“魯迅先生無心作詩,偶有所作,每臻絕唱。或則犀角燭怪,或則肝膽照人。”
郭沫若用不著依附魯迅“蹭熱度”,他的話應該還是非常中肯、到位的。
魯迅的格律詩風格堪比古代的阮藉、杜甫、韓愈、李賀。
魯迅先生舊體詩水平大致在“通”;古文水平大致在“粗通”;雜文(雜談)水平極高,但是在古代屬於尖刻謗議時文,有失君子雅量以及忠恕之道,故不算正統學問。
無稽之談,無疑是關公戰秦瓊,時代語言不同,文學思想不同,社會環境不同。這種比較毫無意義。我只能說:tmd